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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七、幽愁暗恨

時近中夜,天幕之上濃雲低垂、翻卷如浪。因著雨雪遲遲未落,夜空中暗沉的雲翳便被秣陵城中的戰火映得越發殷紅,幽幽地好似直欲滴下鮮血。台城外的戰事尚未分出伯仲,西方江畔的石頭城堡壘之上,卻忽有一道青藍的亮色直衝入雲,倏忽間便已淡去。

這轉瞬即逝的光景映入清暑殿的窗牖,衛陵陽側目看向窗外,而耳畔陳定瀾綿亙不絕的誦經之聲依舊未有半分遲滯。

而這一道亮色落在謝長纓的眼中,卻又別有一番深意。她回首望向信號煙花升起之處,思及陳卻在叛亂之初的反常決斷,頗有深意地挑了挑眉,而後轉身便對集結而來的南宮城宿衛:“諸位,隨我去西堂護衛聖駕。”

“是!”

宮廷宿衛們齊齊應聲,整齊劃一地跟隨著謝長纓趕往太極殿西堂。

殷紅的夜幕之下,衛尉寺官署內外重歸於一片沉悶的靜寂。良久,卻有另一行人在城外渺遠的廝殺聲中,踏過官署前的禦道,向西掖門急急而去。

為首的年輕將領微微抬起眼來,看向西方的天幕,轉瞬即逝的傳信煙花早已無跡可尋。而他側耳聽了聽城牆外紛亂的戰局,末了,反倒是冷冷地牽了牽唇角:

“是時候了,上城樓吧。”

——

“來者何人?”

謝長纓領宮廷宿衛趕至太極殿西堂外時,腳步聲驚動了堂中內侍,後者匆匆自耳房跑出,驚魂未定地喝問起來。

謝長纓立時揮手命宿衛駐足,而後上前一步遞上魚符官袋,垂首行禮:“下官通直散騎侍郎謝明微,暫領檯城衛士令,此刻特調集人手,前來護衛聖駕。”

內侍頗有幾分驚疑地查驗過謝長纓的魚符與官袋,而後雙手奉還,恭謹道:“謝侍郎高義,請謝侍郎先行在殿外佈防,雜家這便去稟告陛下。”

“有勞內侍。”

謝長纓拱手行禮,待內侍轉身入殿後,方纔回過身來,著手佈置起了太極殿西堂外的防禦。妥善佈防過後,內侍便再次走出殿門,請謝長纓入殿護衛。

在步入太極殿西堂前,謝長纓複又本能地向南方的宣陽門抬眼遠眺了片刻,隻覺那城牆外的火光似乎更為熾烈了些。

——

台城之外的戰局仍舊了無停歇之象。

北宮仲華立於宣陽門門樓之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城下的廝殺,在斥候報過太倉與武庫的情況後,暗自估算著台城所能堅守的時日——據常理推算,若後方不生肘腋之變,這些物資可供台城守軍再堅持數月,但……

他正在思索之間,後方卻已有斥候匆匆上得門樓,躬身行禮道:“北宮禦史,陛下遣衛尉寺城門校尉攜宮廷宿衛前來協助。”

“……命他們回去吧。”北宮仲華默然片刻,轉身看了過來,“他們若留在此處,對戰局的影響也不過是杯水車薪,反倒是太極殿處急需有重兵護衛。”

“可……”斥候稍作猶疑,而後又道,“據那位新上任的城門校尉所言,他有陛下之口諭,須得當麵告知於您。”

北宮仲華眸光微沉,良久方纔應道:“既如此……請他來吧。”

“是。”

不多時,便有一名全副甲冑的年輕將領在斥候的帶領之下趨步走上門樓,在踏上最後一級台階後,他便也暫且取下了甲冑的鐵麵具。那名年輕將領雖身著甲冑,姿貌卻是獨屬於世家貴胄的端麗風流,遠觀如玉山照人。他的唇角牽著一線似笑非笑的弧度,在室內昏黃燭火的映照之下,複又顯出了幾分似笑非笑的優魅。

北宮仲華與他對視過片刻後,忽而輕輕地蹙了蹙眉,似是回憶起了什麽:“……閣下與我,可曾在別處見過麽?”

年輕將領的目光有一瞬的遊離,而後低聲笑道:“末將不過一介無名小輩,想來……是北宮禦史記錯了。”

“是麽……”北宮仲華亦是笑了笑,不再深究,“不知陛下有何諭令?”

年輕將領瞥了一眼四下裏的幾名士兵,神色似有忌憚。北宮仲華會意,揮手摒退了護衛於近處的士兵:“請說吧。”

“是。”

年輕將領垂首應下,緩緩地走上前來。此刻,自北宮仲華身後的門樓窗牖外望去,台城下的戰局正是一派難捨難分之象。暗紅的夜雲翻卷於秣陵城的亭台樓閣之上,沉沉地壓在燃燒的朱雀街儘頭,而禦街的戰火又將沉鬱的天幕映得更顯妖冶。

年輕將領行至北宮仲華身側,複又向著他拱手一揖,而後雪亮的寒光頃刻之間泠泠飛轉,刀刃如秋水飛鴻一般眨眼已抵在了他的頸邊:“對不住了。”

退至遠處的士兵們立時錚然拔刀,卻也顧忌北宮仲華的性命,不敢上前。

而北宮仲華倒仍舊是一派從容鎮定的模樣,好似早已料到了這一刻的變故。他微微側目,淡然看向頸邊的刀刃:“這便是陛下的諭令麽?”

年輕將領一時不語,半晌方道:“倘若北宮禦史願意這樣想的話,或許也不算錯。”

他話音方落,便又有一行隸屬於衛尉寺的宮廷宿衛衝上門樓,控製住了餘下的北宮氏親衛。

“如此倒也不錯。”北宮仲華見此情形反倒是笑了起來,在年輕將領警惕的目光之中,乾脆利落地解下腰間佩刀丟了出去,“閣下也不妨說說看,陛下打算如何將我交出去?”

年輕將領卻好似也有了幾分閒談的興致,並不急於動手:“看來您早已料到了今日。”

北宮仲華搖了搖頭:“早在王肅起兵之時,敗局便已定下,此後之事,無非都是陛下不願就此放棄罷了。”

年輕將領聽得此言,複又笑了一聲:“北宮禦史還是如此明察秋毫。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以您的眼界,豈不知推行這排抑門閥的刻碎之政,失敗也隻在旦夕之間麽?”

“北宮氏不過江左寒門,若非政見與陛下一致,如何便能躋身太極殿中?閣下非議的,是北宮氏,還是陛下呢?”北宮仲華亦是從容不迫地予以反駁,末了,又笑道,“看來今夜此事,並非是陛下的諭令。”

他雖是這樣說著,卻也未有半分反抗的動作。年輕將領頗有些許困惑地偏了偏頭:“即便如此,北宮禦史也打算束手就擒麽?”

“這冇有意義。”北宮仲華端詳著眼前之人,忽道,“年輕人,我想起我在何處見過你了。也難怪,你會在此處與我說這麽多閒話。”

年輕將領終於蹙起了眉頭,抵在北宮仲華頸邊的環首刀也不最絕地添了力道。他的眸光陰晴不定地轉過了數次,終是低聲道:“那……北宮禦史可願離開?”

“你若私自放了人,王肅那邊可不好糊弄,遣你來此的那位也不好交代吧?”

年輕將領一時無言,半晌方道:“……是。”

“不論今夜是何人動手,他若是真心實意屈從於王肅,便不會用你來做這關鍵一環,否則便是徒增風險。是麽?”

“……不錯。”年輕將領輕嘆一聲,到得此時,自然也不再刻意迴避什麽,“殿下認為陛下態度太過強硬激進,若想除去王肅,絕不可動一時之意氣。”

“既如此,我也冇有什麽遺憾了。”北宮仲華笑了笑,“陛下待北宮氏仁至義儘,而王肅之亂也自有閣下口中的那位‘殿下’設法斡旋,如此也很好。隻是可惜,‘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陛下與我如今操之過急,卻不知自我之後,這等中朝時便愈演愈烈的情狀,何時纔能有所改變了。”

年輕將領默然不語,北宮仲華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便又笑著搖了搖頭:“也是我思慮過甚,如今與閣下說這些,大約也並不會有什麽作用——請動手吧。”

“……是。”年輕將領抬眼遠眺著窗外依舊濃稠的夜色,重又以甲冑遮起麵容,長嘆道,“還請北宮禦史代為下令,由望樓向城下的荊州軍擊鼓傳信,請求出降。”

——

急促的鼙鼓聲在台城城樓之上猝然激盪迴響,沉沉地撞擊在城內城外每一個人的心口。

王肅勒馬立於朱雀街上的荊州叛軍後方,在辨認出鼓聲中的訊息後,頗有些訝異地抬眼眺望著宣陽門門樓之上那看不真切的燈火,神色一時也顯現出了幾分困惑與警惕。

謝長纓在太極殿西堂中聽得城頭異樣的鼓聲後,立時便已明白了陳定瀾今夜的一應佈置。她故作驚訝地向皇帝衛景辰叩首行禮,道:“陛下,台城的傳令鼓聲似有異樣,臣請往殿外一探,並調整太極殿宿衛的部署。”

衛景辰不常在軍隊前線,此刻自然不曾立即辨認出這鼓聲之中的含義,便隻是頷首應下:“謝卿且去。”

華林苑的清暑殿中,當台城的鼙鼓聲尚未響起之時,陳定瀾仍如往常一般在佛前誦著無量壽經:“願我作佛,齊聖法王。過度生死,靡不解脫……”

衛陵陽對於佛法本不甚瞭解,一時也難免有幾分走神。她側目望向半開的鮫綃碧紗窗,見城牆之上炬火猶自通明如晝,而悶雷般的鼓聲猝然而起,沉沉地在雲翳與樓閣之間一陣陣激盪迴響。

也正是在此刻,耳畔陳定瀾的誦經之聲也是驀地停了停。衛陵陽回首看去,卻見陳定瀾已然睜開眼來微微仰視著眼前的佛像,鳳眸之中是清明而冷淡的光華。與此同時,她口中所誦的經文也是在聲聲鼙鼓中驟然改易:“南無阿彌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衛陵陽愣怔了片刻,方纔勉強辨認出來,這應是淨土宗信徒持誦的往生咒。

在陳定瀾巋然不動的誦經聲中,台城外喧嚷的兵戈之聲似乎也在緩緩消弭,直至低不可聞。而這一邊,陳定瀾反覆誦過二十一遍往生咒後,終是含笑起身看向了衛陵陽。她的語調中分明還殘留著未儘的慈悲與柔和,眸中卻是一派劍刃出鞘般的銳利明光:“陵陽,你可願看一看,今夜的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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