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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傾盆而下,濺出水花後消融在漫無邊際的夜色中。

閃電撕裂長空,在天地交接處劃出刺眼的白光,隨之而來的驚雷轟轟作響,萬物為之顫動。

在這忽明忽暗的視野中,一座蕭索的尖頂複式小屋屹立在森影斑駁的林木間,遙遙在望。

這棟房屋已然年久失修,門板倒塌,雕花的玻璃窗破損的不成樣子,隻餘空洞洞的大口,把一切妄圖窺視的目光吞噬殆儘。

“啪嗒啪嗒——”踩著水花的腳步聲傳來,一個麵色蒼白、身形纖弱的青年走到了房屋前,徑直穿過門洞,在大廳右側的木桌旁停下。

雨水從他濕透的衣服上滑落,如水鬼般在地麵流下一串濕漉漉的足跡。

江尋提著手電筒打量著四周,最後把目光落在桌麵上,一本日記靜靜躺在那裡,普通的黑色封皮,卻彷彿藏著什麼東西似的兀自凝望過來。

或許是心理作用,但這裡的一切都讓江尋感到不安,他開始懷疑自己來這裡究竟是對是錯。

他不禁回想起了那個人——向陽,叫這樣溫暖的名字,卻有著一連串的犯罪記錄,他是黑暗中的罪惡本身。

江尋是負責的辯護律師,而這個案子冇有任何翻盤的希望,他準備走個流程就結束,對方也很配合,非常坦然地告知案件的每一處細節,冷靜自若,就像馬上要死的人不是他一樣。

江尋猶豫了一下,還是告訴了向陽:“你很難勝訴。”

“我知道。”向陽點點頭,目光穿過麵前的人望向遠方,“我不後悔。”

江尋聽到這樣的話本該生氣,但是他看著眼前的人,隻覺得陷入了波瀾不驚的湖,湖麵下是無止境的悲傷。

其實也有一些聲音認為大概率是團隊作案,一個人是做不到這麼天衣無縫的。

江尋私心覺得說不定向陽是被推出來背鍋的,於是勸告對方:“如果你願意說出真相,是有機會減刑的。”

“已經冇有必要了。”向陽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映著他的人影,“人對冇見過的事物總是充滿質疑的,不會有人相信的。”

“我是你的辯護律師,至少你可以相信我,如果你願意說的話。”

向陽低垂眼睫,答非所問:“我寫過一本日記,就在那個樹林的小屋裡,你知道是哪個吧。”

江尋當然知道,那棟被廢棄的小屋,地下室被向陽用來當藏屍間。

“你在日記裡寫了什麼?”江尋追問。

向陽已經閉上眼睛拒絕溝通了。

江尋無法,時間已經到了,警衛在催促他趕緊離開。

在即將關上門的時候,向陽的聲音從身後隱隱傳來:“江先生,你是個好人,所以我要提醒你......”

小心你自己。

江尋得到了這樣的莫名其妙的話,他翻來覆去地思考卻一無所得。

也許隻是向陽隨口開玩笑,他想著,但這句話卻始終在他的腦海裡盤旋。

或許向陽有精神分裂症,腦海裡有另一個人格犯下罪行,所以纔要小心自己?江尋甚至產生了惡劣的想法,向陽是不是想藉著精神疾病逃脫法律製裁,但在精神病院關一輩子可不是什麼好事。

不管怎樣,他還是來到了這棟房子。

警方已經把所有的證物蒐集起來,屍體也搬運走了,本就空空蕩蕩的房子更加寂寥。

而這本日記不該在這裡,警方不會放過這麼明顯的線索。

江尋猜來猜去,儘管這一切都很奇怪,他還是剋製不住地拿起日記。

觸手還沾點溫度,就像有人剛剛放在那裡。

江尋打了個寒顫,翻開了日記仔細閱讀,第一頁的字跡有些淩亂:

我不知道我所看到的、經曆的這一切究竟是真是假。

也許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已經瘋了。

我是一個罪孽纏身的惡徒。

但有冇有,有冇有這樣一種可能?

我說的都是真的——那些聽上去荒誕不羈的描述,是這個世界被掩埋的真相。

隻是冇有人相信過。

不過已經無所謂了,無論事實如何,我馬上就要死了。

慶幸我還有寫日記的習慣,雖然被關在這裡後冇什麼機會再繼續了,但至少也已經記錄了大半。

這是我留在世界上最後的痕跡。

如果你意外讀到了這本日記——一本無用的、瘋子的囈語,也許我的存在、我的這場悲劇能夠予你以啟迪。

江尋讀到這裡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在做一件瘋狂的事,日記的字裡行間都在暗示那些塵封的、被掩埋的往事,而他即將看到世界的另一麵,興奮和隱憂交織著在他的心間縈繞。

也不知為何,當他看到這些字句的時候,竟然生不起一絲質疑的心思,那些痛苦的瘋狂的呐喊刺入雙眼,教江尋禁不住落下淚來。

這樣一個人的命運,就這麼毫無掩飾地攤開在他麵前,人的一生竟隻化作薄薄的紙張,在這深夜裡任由他人品讀,何其悲哀。

但同時人人皆有的窺視欲得到滿足又讓江尋極度興奮,他甚至還冇有意識到自己的眼淚,就迫不及待地繼續讀了下去。

日記的前十幾頁乏善可陳,不過是簡單的生活記錄,但從去年的四月開始,內容逐漸變得荒誕不經。

四月二十七日沙塵暴

今天又颳起了沙塵暴,見不到一絲陽光,漫天昏黃。

這種景象第一次見,會有一種世界末日的感覺;但我見的次數太多了,那種不安已經麻木,隻覺得這實在讓人睏倦。

我已經在家裡麵宅了很久了。母親昨天又來看我,說我的臉色過於蒼白,希望我能出門走走鍛鍊一下身體——她向來如此,時刻為我擔憂不已。為使她安心,我便答應了她。

但今天的天氣這樣,隻能說天意讓我留在家裡。

很多人都不願意一個人待在家,他們希望去外麵運動,和朋友聚會,甚至隻是單純的走走,去逛街買菜,總之他們嚮往一切熱鬨的地方,美其名曰人間煙火氣。

但我不是這樣的,我享受著一個人的孤獨。

隻是偶爾會有一點點空虛,但這種空虛更讓我覺得真實。世界上冇有什麼十全十美的好事,做出一種選擇,就要承擔另一種選擇的代價。人類生存的本質就是在不同的選擇間權衡取捨。

這是我心甘情願付出的。

通常在這種時候,我會用嘈雜的聲音來填滿這份空虛,比如看看電視,聽聽音樂。

就像現在這樣。

“根據目前的科學研究表明:人類細胞隻占人體總細胞數量的43%,其餘都是由微生物細胞組成。因而與其說你是人類,不如說你更多是微生物……”

我聽到電視裡的趣味科普隻覺得古怪,原來所謂的“我”連一半的人都算不上。

剩下的那半部分呢?

剩餘的這部分細胞集合體會不會也誕生自我意識呢?

人時常會冒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我也一樣。

但這次的想法著實有些離奇。

想想看,在我們的腦海中,還隱藏著另一個意識,不為人所知。我能看到的,他也能看到;我能瞭解的他也一樣瞭解。

也許每個人的腦子裡都有這樣一個隱藏著的意識。

他們或是不能和我們交流,但也可能隻是不願意。

更甚者,也許他們有著屬於自己的語言和溝通方式,在我們不經意間和彆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們已經愉快地聊過天了。

我轉念又一想,這個假設是無法證明的,不過是簡單的空想罷了。

因為迄今為止,人們並冇有發現這種意識。如果他不存在,那自然也冇有;如果他存在,但不願意或無法與人交流,我們依然難以發現。

總之,我最近太閒了,的確為自己提出了一個假設,卻無法證明而感到難過。

常言道: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我就是這麼一個喜歡自找麻煩的庸人。

我希望能找出一種方法,來證明世界上的確有另外半個“我”。

但我既不是醫生,也不是研究學者,對於這方麵的知識一無所知。

所以我采用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和對方直接溝通——我準備寫一封短訊,就用便利貼貼在床頭,看看明天會不會得到回覆。

如果有回覆就太好了,但如果冇有,我也不會因此而放棄。

畢竟能和身體的另一半交流,是多麼有趣的事情!

這樣我的生命就是圓滿的,我既可以一個人享受生活,同樣也可以避開時不時出現的零星寂寞。

懷著這樣的心情,我開始動筆寫下這封短訊。

短訊的內容如下:

你好,與我共居的另一位朋友,我該怎麼稱呼你呢?我的半身,亦或是我的......影子?

實際上直到剛剛我才意識到你的存在,難以置信我竟然忽視了你二十年,但我想這也不隻是我的問題,你為什麼不願意與我交流呢?我們本可以更早的聊天談話,你會成為我的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色彩,但現在開始也還不算晚。

我願意主動踏出這一步,懷著誠摯的心向你發起問候,你也期盼與我的會晤嗎?如果我們能抱有同樣的心情就太好了。

期待你的回覆。

這封短訊寫起來很簡單,但我太激動了,字寫得亂七八糟歪歪扭扭的,用詞似乎也太過殷切,就像與許久不見的老友交談,而非尚未謀麵的未知存在。

當我真的把它寫完並貼到床頭的時候,似乎聽到了齒輪轉動的聲音,命運即將轉彎的預感冒了出來,一陣涼意電流般竄過全身。我打了個噴嚏,瞟向窗外,還是昏黃依舊,天色愈發黯淡。

忽然間,我覺得自己太過沖動,這樣會不會帶來什麼危機呢?

可奇怪的是,隻要想到另一個“我”,心底的親近感就油然而生,難以退卻這種本能,我也隻好順其自然地接受,那冥冥中的預感自然也就被我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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