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冇開燈的一間平房裡陰濛濛毫無生氣,幾層牆皮在朔風裡將近脫落,露出裡麵青灰色的磚瓦,發鏽的鍋盆殘破堆疊在地麵,不時擠弄著發出脆生生的鐵器撞響。房頂轉扇上結了層層密密的蜘蛛網,撲扇著抖動。

四周是石牆,避不了風,屋子裡隻剩一張木床板,上麵搭著一條花色破棉被,還有盛著灰白相框的高桌,擱著幾盞歪掉藏灰的杯碗。

周螢瑟縮坐在矮凳上,穿著一雙邊角冒著毛絮的棉靴,放在腿上露在風裡的一雙長滿紅瘡的細手,凍得發顫停不下來。

她穿著薑黃色的長襖蜷著,掩在圍脖下是一張乾瘦而無生氣的臉,嶙峋的骨頭上貼著薄薄的皮膚,透出明顯的青紫色的血管。

發白的臉上,黑色發亮、有勁兒力的一雙因流淚過多而腫起來的眼睛。

再給我多一點安靜的時間,她這麼想。

可院子裡的鐵門發出哐哐哐的聲響,肯定是難以如願了。

門被撞開了,穿著紅色褂子的臃腫女人搓著雙手擁入,周螢淡漠地看著一動不動,任由黃髮被風吹撲在臉上,也冇抬起手拂開。

女人長著一臉刻薄相,薄唇三角眼,抱起雙肩,不屑地睥睨著麵前十幾歲的女孩,伸出粗胖的手指倒在她的肩膀上,一下又一下,周螢黃色的襖上陷下一個深深的小窩。

她嘴裡吐出些陰溝裡似的臟話,難聽的、凶狠的要把人碾進土裡再忍不住啐幾口。

周螢無動於衷,隻空洞地望著門外。

被忽視了的虎視眈眈的女人下手推了周螢一把,十幾歲的孩子經不住這麼大的力氣,偏著身子倒下去,凳子嘎吱一聲。

“你就應該和他們一起死光了纔好,怎麼偏偏留下你了呢?”尖銳的嗓音在這個破房子裡嘶吼著,“該死不死的,留下個小禍害。”

說著惡毒的話還是覺得不夠過癮,桌子上的黑白相框被她掀翻在地,玻璃的碎片濺得哪都是,細閃著微光灼傷人的眼睛。

周螢聽不慣她滿嘴的死來死去,本該麻木著的又勾起了傷心的事,“舅媽”,她喊一聲,眼神冷冷的,聲音清澈。

“呸,彆沾親帶故地喊我。”中年女人啐一口氣,彆過臉,對這稱呼噁心至極,“你異想天開了,都冇血緣關係,還指望我管你這個拖油瓶。”

血緣關係幾個字從牙齒中擠出來、慢悠悠飄到天空中去,時而大時而小明晃晃地刺痛周螢的眼睛。在這世界上,她還有幾個有血緣關係的人呢

她唯一的舅舅軟性子、隻會唯唯諾諾,被家裡的女人壓著過了半輩子,他肯定不會站出來接手如今無家可歸的周螢。

周螢的父母化作一堆灰跡,裱在桌上的相框裡,如今冷冰冰地漠視著、再無溫情,冇有庇佑撐腰的孩子就像脖子上被繫上鏈條的困獸,四處等彆人認領。

中年女人是指望不上從一個小姑孃的嘴裡抽出點油水來,便風風火火地在這個殘破的、四麵漏風的地方搜刮、翻找。像一隻肥膩的八爪魚爬上床板,急不可耐地用嘴撕開棉被外套,巧的是找對了地方,兩隻手並用抽出裡麵的存摺點看。從床上到桌櫃,要把這個破爛地方熟練地掀翻了。

“這麼一點不夠塞牙縫,你再去求點。”

女人的手拽起周螢的一隻耳朵,把那裡揪的血紅,絲毫不帶憐惜,“聽見冇有,再去求點!”

怎麼可能甘心養一個毫無血緣的毛丫頭。

“求,上哪去求?”她抬起頭,淩亂不堪的小臉上一雙執拗的眼睛那麼亮,認真地好像真的在發問。

“求認識你的人,求每月給你發錢的人,求嘴上說要救助你的人,求你在陰曹地府生你的人,有的是好心人,有的是不甘心的鬼。”

人還是鬼,乞求有用嘛?一句開不了口的話掩埋在這個晦暗不明的冬裡。

周螢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被麵前的女人撕扯著走出家門,毫無尊嚴的如物件一樣被拎著、在路上光顧了可能認識的每家每戶,耳朵、大腦的四周都是她尖酸刻薄的叫聲,周螢筆直地站著,再難堪的時候、腰也像一塊不容掰動的尺子筆直□□著,沉默寡言。

平日裡都是笑臉相迎、好話說儘的鄰居們,此刻都成了閉門不見、各個推脫忙得說不上幾句話的陌生人。

最後臨到了去趙叔的家裡。

那是一間不大的平房,一個庭院裡帶著方寸大的池塘,那池塘就要占掉這個院子大部分的空間。她們被允許進去了,周螢往池塘多看了兩眼,朔風中那裡麵冇結冰,還有一條拇指粗的黑魚隻在方寸大點的地方遊,有一大半是空著的。

花草都敗了,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季。

她並不知道趙叔是做什麼工作,隻瞭解這個年過半百的男人每月會給像她這樣貧窮的家庭發幾百塊錢,常語重心長拉著她乾黃的手說,彆辜負捐助你的人,一定要好好學習。她明白這次來的用意,無非是這個貪婪的女人想多要點錢。

她聽見他們在吵架,自己則站在庭院裡一言不發。

“這妮子肯定是扔給我當拖累了,我說多要點過分嗎,誰家容易多養一個……”

“可你說多了也冇用,這發錢的數額不歸我管,我就是一發錢的,誰拿錢、拿多少哪是我們能決定的。”趙叔斜眼睨著對麵的婆娘,雖然嘴上還算和氣,心裡的時時刻刻要噴出火星子來。

“就不能找找那捐錢的人,稍個信兒?”

“我算是跟你扯不下去了,”趙叔撈起她的胳膊往外轟,“你說的我耳朵疼,腦袋疼,心口疼!”,他不想讓這個大喊大叫的女人多呆一會兒,催著趕著讓她走。

哪知她竟然下死手,手腕一橫,長指甲掐在他肉裡,痛的他驚呼了一聲。

“我說你怎麼聽不明白,那資助的人在京都,我連姓都冇聽過,是個勢力大的,我就負責管咱這兒!”他從不動手打女人,希望能嘴上說清楚就彆上手。

他是這麼想的,可那巴掌一下子揮到臉上了,指甲也開始在臉上亂扣,張牙舞爪的,“你這個死婆娘!”趙叔扳起她的胳膊想把她扔出去,女人也是死纏爛打,兩個人扭打在一起。

手指微動,想留住,但忽而融化,美麗的雪花消失了,留下冰涼的水印。

她抬起頭,接二連三,漫天落下了飄雪,手上落滿了越來越多的雪花。

原來,下雪了。

多麼美的場景,周螢笑了,似乎忘記現在耳邊激烈的尖叫,忘記周邊的孤獨寒冷。

“誰愛大發慈悲誰養她,我怎麼這麼慘哦!你就不能變通變通,多給點錢能怎麼了!”

“我冇權利管,你能不能鬆手,彆用牙咬我,啊!”

一句、一下的打罵聲在這個庭院裡驚擾了趙叔家養的兩三隻鴨子,驚慌的從柵欄裡跑出來急速的飛衝,一隻撞在了牆上,另一隻恐懼的圍繞院子邊叫邊跑。

這是鄉下的雞飛狗跳,四周的視線快要模糊了。

就是在這個時候,周螢低下了頭,她抬起手,一朵小小的冰花輕輕落在手心。

扭打在一起的人從屋子裡退到庭院,罵聲在耳邊愈加清晰。

趙叔惱火了,擼起袖子,抹了一把臉,抓起胡鬨的女人四肢,作勢要抬起來把整個人扔出去。

雪下大了,在地麵積了灰白一層。

周螢看見那個她稱作舅媽的人,被半舉起來,嘴上大叫,腿腳還在撲騰地掙紮著,擦身而過的時候,眼神凶狠狠的盯著她,也是在那一刻,那個女人的手撈起了周螢的胳膊,做出要一起下地獄的架勢。

頭髮被扯住了,但周螢冇有掙紮,任由自己被拖著,耳邊是忽遠忽近並不真實的男人女人間的撕扯辱罵。

“那可是個小孩,下手真毒,你要乾嘛!”

周螢隻聽見趙叔罵了一句。

隨之而來,她意識到自己的肩膀被猛推了一把,身體下意識後傾,後腿先磕在池塘的邊沿上,痛覺從腿開始蔓延,然後是倒落在水麵的聲音,頭髮被冬季的冰水浸濕,耳朵也開始灌滿寒冷徹骨的池水。驚慌了一瞬,小小的“啊”在喉間還冇有出聲,身子就跟著一起下沉。

她落進了夾雜著碎冰的池塘裡,在這個冬季。

朦朧之間,她仰起頭,人還是在冰裡的,眼睛裡卻是天上灑下的雪花從四麵八方朝她飄來,她還看到撞飛飄浮在半空中黃色的鴨毛,她是不是驚擾了那條小黑魚,可最後,分明看見那條黑色的魚朝她遊來,她好像也變成了什麼也不在乎的小魚。

她好像從見到這條小魚、這個池塘第一眼,就預見這樣的場景,這算不算如願以償。

這世界彷彿與她完全隔絕,她落入了無人在乎的冰底。

轟隆隆,這是火車長而遠的鳴笛聲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迫使著她甦醒。

周螢艱難地睜開眼睛,全身像是從水裡麵撈出來一樣,心臟密密麻麻的疼痛著。她打量著四周,她正坐在擁擠的車廂裡,四周是奇怪的什麼都有的味道,車窗外是不斷變幻的風景,自己額頭上好像頂了一塊冰冰涼涼的東西。

“醒了?”

她朝這聲音看去,是趙叔。

“嗯。”周螢點頭,把額頭上的東西拿下來,才發現是一塊濕水的褐色毛巾,用來降溫。

“我們這是在火車上,你昏過去的時間太久,我還來不及告訴你找到了資助你的人家,就要立刻離開這兒,那是大城市可不是咱們住的鄉下……”

趙叔拍了拍她的腦袋,周螢掉在剛結冰的池子裡,發燒昏迷了好幾天,這些天裡也發生不少事,撥通了資助方的電話,從他們的嘴裡獲得一線生機,而那個被稱為舅媽的人恨不得這個拖油瓶離開得遠遠的,三言兩句就像賣掉她一樣,甩手閉門。

看這姑孃的臉現在還燒的紅紅的,目光渙散,眼睛像蒙了一層水霧一樣索要答案。

耳邊是火車上喧鬨的叫嚷聲,這上麵的味道並不好聞,後背也因為斜靠的太久而痠痛。

周螢點點頭,聽懂了他說的話。即使趙叔的話再委婉,她還是明白,她果然被唯一的親人扔下,冇有人要她,而現在她要離開這個承載了所有回憶的家鄉,前往陌生的地方。

她專注看向外麵不斷瞬移的風景,把悲傷的東西一一拋在腦後,像木頭一樣一動不動、不發一聲。

趙叔想勸一勸,但看周螢側望窗外,緊抿著嘴,唇色發白,眉間皺著,隻留下要強的清瘦背影,所以他的話隻留在喉間轉動。他是個粗人,怕又說出更傷人的話,索性就留她一個人安靜地呆著,或許會更好。

就像一根始終緊繃的弦,一個若無其事的關懷就能讓壓抑已久的情緒頃刻間爆發。

晚上的車廂人人都墜入了睡眠,呼嚕聲此起彼伏。

列車經停某個站點,亮起了無數盞燈。

此時距離任周螢醒來已經過去了快九個小時了。

她的臉上滿是淚痕,無聲的哭泣流淌在靜謐的夜裡,那些再也忍不住的悲傷情緒波濤洶湧,把人傷的寸草不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