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六百三十二章——允諾

師清漪的意識陷在猶如水澤起起伏伏的昏沉中,水中黯極了,隻能隱約看到上頭的水麵上一層搖曳的薄光。

她奮力往上遊去,想要浮出水麵,卻又被什麽攥住了,往下扯,她趕緊低頭一看,水中黑氣繚繞。無數黑氣化作一縷一縷,紛紛向她湧來,試圖纏繞她。

它們像是她在夢場裏做的那個夢裏見到的黑氣一樣,有些尖利刺耳地叫囂著。

——別走。

——留下來。

師清漪紅眸中的戾氣亂撞,幾乎是有些瘋了似的去撕扯它們,但那些黑氣被撕開了,散開後又重新聚攏,繼續陰魂不散。

師清漪在這黑氣中掙紮,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纔算是掙脫了,從水底浮到了水麵上。

水上的光朦朦朧朧的。

師清漪勉強抬了抬眼皮,以便讓那光能滲進來更多一些,但眼皮格外重,她試著睜了好幾次,才終於看清了些眼前所見。

並不是什麽水底,水麵,她隻是躺在床榻上,蓋了被子。

這床榻麵積格外寬敞,更是華美精緻,一邊輕紗垂落下來,遮了半個床榻,另一邊的輕紗則被流蘇繞絲繩挽了起來,勾在一側。

洛神就在這床榻旁倚坐著,低了頭,眼眸闔著,也不知道這樣守了她多久。四周的燈色很柔和,棲息在洛神的肩上,洛神的眉微斂著,膚色在這光下越發白皙。

師清漪睜開眼睛緩了緩,趕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往洛神所在的位置靠過去。她的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什麽響動擾醒了洛神,跟著跪坐在洛神身畔,伸手輕輕攬過去,想將洛神抱過去躺下。

結果她的手剛碰到洛神,洛神的眼眸就睜開了。

「……清漪。」洛神眼中隱有幾分喜色,話語更是輕柔,帶了壓藏的擔憂:「現下感覺如何,可有哪裏不適?」

「你睡得這麽淺,我一碰你就醒了,這怎麽行。」師清漪麵色蒼白地笑了笑,冇有先回答洛神的問話,隻是無奈地說了聲。

心裏卻酸澀得無以複加。

一直坐在這裏守著她,洛神又怎麽可能睡得安穩。

「我先前睡了的,不妨事。」洛神道。

「又騙人。」師清漪瞥了一眼過去,聲音也軟了下來,說:「我現在冇事了,也冇有哪裏不舒服,睡了一覺好多了,你別擔心。」

她的長髮披散著,眉眼中的倦色讓她看上去更顯嬌柔。

洛神伸手過去,將她耳畔的長髮捋了捋,道:「餓了罷,我給你溫了粥,還想吃些什麽,我去做。」

師清漪身上已經換了乾淨的古代款白色裏衣,渾身清爽,顯然是洛神幫她擦拭過身子。而洛神卻還是穿著進凰都幻陣之前的現代衣裝,不用說也知道洛神在她昏迷這段期間忙前忙後,幾乎寸步不離,根本顧不上洛神自己。

「就喝粥就行,我自己去端。」師清漪心疼不已,低聲說:「你快去洗個澡,回來躺下。」

洛神道:「我陪你喝完粥再去洗,你在此等我。」

「……不。」師清漪隻盼著洛神能稍微喘息一下,哪怕片刻都好,說:「你要去洗澡。」

洛神隻是瞧著她,也冇有答應。

「那你忙活了這麽久,不去洗澡,就……就……」師清漪吸了吸鼻子,做出輕嗅的舉動,使出了殺手鐧,含蓄地暗示洛神:「你也知道,我鼻子靈。」

洛神臉色驀地凝住,背過身去。

師清漪看見她抬起手臂,身子動了,像是在低頭嗅了嗅自己身上的氣息,不由憋了些笑。

洛神很快轉過來,麵色再度端著。

「聞到

了吧,是不是要去洗了?」師清漪繼續說。

洛神從床榻邊上站起來,離師清漪稍微遠了點,略顯侷促,問道:「我自個倒是未曾聞到。當真有味道麽,還是清漪你……藉此誆我?」

她心思那樣縝密,當然會算到這很有可能是師清漪對她耍的小把戲,卻又不免會擔心師清漪的確聞到了什麽。

師清漪湊近了,這回抱著她仔細嗅了嗅,哄她說:「就是冇有以前那麽香了,所以你要去洗個澡,就能重新變得和以前一樣香極了。」

「……胡鬨。」洛神話雖然這麽說,卻也明白師清漪的心思,拗不過她,道:「好,我先去洗。不過粥我還是給你端過來,你想在何處喝,床邊還是桌旁?」

「在桌子邊上吧。」師清漪這回依了她。

洛神頷首,快步離開了。

師清漪坐在床榻邊上,坐在那看著眼前古色古香的各式擺設,發了會愣。這是她和洛神在凰殿裏的寢殿,闊別多年,她終於再度歸來,再看看這寢殿,滋味大有不同。

凰殿的女神官們在她們不在的漫長時光裏,依然每天悉心打理凰殿裏的一切,再加上凰殿裏的傢俱物什用的都是罕見的上好材料,禁得住時光流轉,現在看上去和當初並冇有什麽區別。

它們似被時間封存起來,不染輕塵,等著師清漪和洛神回來。

師清漪的手在這熟悉的床榻上撫了撫。

這床榻承載了無數她和洛神曾經的纏綿,還有洛神情動時曾在她耳邊呢喃過的話。

隻是早已遠去多年了。

師清漪又笑了笑,並冇有覺得有什麽羞澀的,隻是覺得無比悵然。時間總是這麽奇妙,它能將各種情緒一並發酵,最終不過化為一聲唏噓。

她怔了好一會,下了榻,在寢殿裏踱步緩看。

洛神很快就回來了,手中端著托盤,將粥碗和點心碟擱在桌上,並給師清漪倒了一盞溫茶,道:「過來。」

師清漪乖乖走過去,坐好。

洛神將粥碗遞到師清漪麵前,道:「方纔瞧些什麽?瞧得那般仔細。」

「看看我們在這裏的過去。」師清漪用勺子舀了一小勺的粥,粥細膩綿軟,放了雞絲和些許細碎的薑末。

她嚐了一口。

很好喝,是她習慣了的洛神手藝。

「回家了。」師清漪喃喃著:「都和以前一樣。」

洛神眼底微深,望著她。

「你去洗澡吧。」師清漪儘量讓自己看上去輕鬆些,眼中還帶了笑,催促說。

「好。」

師清漪獨自喝著粥,看著洛神收拾了一番,再目送她出去,前往湯殿。

等洛神走後,師清漪想起了柙,目光又黯淡不少。喝完粥,她在寢殿裏找到了自己的揹包,將柙當年曆經千難萬險,讓夏沉保管的那個小匣子取了出來。

匣子裏麵那張絹帛和大門口的圖案部分對應,揭示了機關所在,如今她回家了,這絹帛也就冇有什麽用了。唯獨那個圓形的小玩意,她到現在也不知道是什麽。

柙……永遠地走了,也問不到。

但既然是柙無論如何都要交到她手中的東西,這意味著這東西非常重要。師清漪打起精神,盯著這小玩意琢磨了半晌,這小玩意沉甸甸的,搖了搖,也搖不動,她不確定裏麵有冇有藏著別的什麽東西。

研究了許久,最終還是一無所獲。

師清漪隻得將這圓形小玩意收進小匣子裏,走到床榻邊上坐下,閉目養神,等著洛神回來。

她又有些昏沉起來,懷裏抱著被子,偶爾揉了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覺到有人碰自己的身子,這才醒了,睜

開眼,對上了洛神深邃的眸。

洛神身上隱約裹了一層水汽,穿著一身古裝的白紗衣,微潤的烏髮披在肩頭。這副打扮與四周寢殿的擺設結合在一起,幾乎又讓師清漪怔了怔,還以為自己一刹那時光錯亂了。

「清漪?」洛神輕聲道。

師清漪清醒不少,笑意有些淒然:「我剛纔還以為我們在明朝呢,或者更早。」

「凰都與外界隔絕,你若是想將其當成是在以前,倒也無妨。」洛神輕聲道:「你便當做,我從未……離開過你。」

師清漪眼中隱有些濕潤,笑還在。

洛神輕輕將她一攬,抱在懷裏:「你暈過去之前,讓我莫要離開你。現下你清醒了,能聽得更清楚,我再與你說一遍。」

師清漪的雙手貼在洛神背上,低低哽咽。

「清漪,我不會離開你。」洛神聲音堅定且沉穩:「倘若萬一,因著某些原因無法待在你身邊,那也是短暫的,無論如何,我都會再回到你的身邊。」

她說到這,眼中隱有幾分冷冽,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

「你……無法待在我身邊?」師清漪頓時急了:「什麽原因?」

「我隻是說,萬一,如果。」洛神低低道:「那隻是假設罷了。然世事難料,倘若我說我不會離開你,便是一直待在你身邊,到時候我做不到,便是食言。清漪,此事我不想騙你,更不想在你麵前食言,我隻能將有的可能與你說出來。」

「你這是又讓我做心理準備?」師清漪心思通透,又怎麽可能不明白洛神的意思,緊緊攀著洛神的背,急道:「你是不是在說鬼主?如果鬼主控製你,你是不是怕傷害我,而會選擇……離開我?」

沉默了一會,洛神才道:「……嗯。」

但是她柔聲又接了句:「我會儘我所能,不讓此種可能當真發生。可……清漪,我不能允諾你一句空話,這是你應當要知曉的可能,也是我們要麵對的一種可能。」

師清漪當然明白,這是需要麵對的。

她不是冇有想過這個,而且每次想到後,她隻覺得渾身發冷,逃避似的拒絕自己再想下去。

但現在洛神卻毫不保留地將這個顧慮說了出來。

師清漪聽了,心中自然是針紮似的,可是卻又隱約替洛神的坦誠而欣慰。洛神以往經常會照顧她的情緒,為了能讓她不擔心,而隱瞞一些會讓她覺得痛苦的事情,可是現在洛神明知道說出這個真相後,她會難受,還是說了出來,這隻能意味著這件事在洛神心中,是非說不可的。

權衡之下,洛神覺得將它放在明麵上來攤開,會更妥當,纔會如此。

「我知道……」師清漪囁嚅著,捨不得放開手:「可是……可是……」

「我答應你,即便離開,我也會儘早解決,回到你身邊。」洛神沉聲允諾她,道:「相信我,這是我能做到的,而非空話。你隻要做好準備,這便不算是離開你,好麽?」

「我要殺了……鬼主。」師清漪知道這萬千道理,能理解,卻無法控製自己,咬牙吸著冷氣,又帶了些破碎的哭腔:「我一定要……殺了她。」

她的眼淚在無儘的恨與哀傷中滾落下來:「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對你。」

洛神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也帶了些哽:「清漪,若我騙你,永不離開你,你到時發覺我不在了,便會陷入崩潰,我不願你如此。不若從此時開始,慢慢……習慣。」

「我不要這種習慣。」師清漪含著淚:「……不要。」

「你乖。」洛神的手拍在她的背上,輕輕安撫她。

師清漪感覺到洛神那輕柔的節奏,越發眼眶發酸。如今她經曆了那麽多風風雨雨,早

已將堅強刻在了骨子裏,但聽到洛神這樣坦白心聲,她還是難以承受。

洛神在她耳畔道:「柙已走,你心中正難受,我本不應在此時告訴你此事。方纔我沐浴時,一直猶豫,但我最終決定,還是……告知你。」

她的話語越來越帶了些抖:「我知你正是最需要我一個諾言的時刻,才讓我莫要離開你,可越是如此緊要關頭,我越不能輕易給你空口承諾,否則一旦成空,你往後隻會更為……痛苦。清漪,若你能歡喜,也許我可以謊言哄你,但這一次,我……做不到。」

「你這個大騙子……」師清漪雙肩也跟著顫,她當然能明白洛神的苦心,嘴裏卻說得苦澀:「這一次,偏偏就是……不肯騙我。」

「縱然有一日我不得不離開,我也會再度回到你身邊。」洛神道:「這一點,也絕不騙你。」

「那你會……告訴我嗎?」師清漪埋在她肩頭,聲音那樣的輕軟,可問出這句話,卻幾乎得用儘她的勇氣與堅韌,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做到如此地步。

「……會。」洛神道:「就似你當初去色達那般。」

「好。」師清漪眼睫上的淚珠墜落下來,說:「我不怕。我會去找你,就像是你當初去色達找我一樣。不管怎麽樣,我們還是……在一起的,你冇有離開我。」

「你尋了我太久太久。」洛神的話裏帶著悔恨與自責:「我不願讓你再尋我,卻尋不到。清漪,我想……給你做一個我的記號,以防萬一,好不好?」

「記號?」師清漪緩緩鬆開洛神,看著她的眼睛。.z.br>

洛神抬起手指,喚出一根紅線,繞在她指尖:「我想給你一截紅線的主命線。」

師清漪仔細看了看洛神這次喚出的紅線,感覺它比之前師清漪見到的洛神操控的那些紅線還要更為殷紅妖嬈,甚至還要更細一些。

洛神道:「先前在薄膜道,紅線裹挾了我的氣息,帶你尋到我。那是尋常紅線,若離開我太久,便會失去效用,便隻能在你身上存在一段時間,尋到我後就得收回來。但主命線不同,隻要我給你做了記號,它即便離開了我,也能在你身上一直存在,你便可隨時似在薄膜道那般,讓主命線帶你尋到我。」

師清漪驚喜不已,她冇想到洛神的紅線還有這麽多玄妙之處,以前她隻是恐懼並且嫌棄紅線,但是漸漸的,她發現紅線對她們而言還是有不少用處的,彷彿雙刃劍,就看怎麽用。

「可是既然是主命線,肯定很重要吧。」師清漪卻又猶疑:「你給了我一截,會不會對你有影響?」

「不會。」洛神道:「紅線千變萬化,長度亦無定數。給你一截,並不會有任何影響。隻是……」

師清漪之前就覺得有點奇怪,洛神在說給她做記號的時候,用的是「好不好」,這可能意味著做記號的過程,會有一些難度。

「隻是什麽?」師清漪問。

「做記號之時,你會十分的疼,還會疼上一陣子。」洛神蹙眉:「我不知如何緩解你的疼痛。」

她捨不得師清漪受哪怕一丁點的疼。

可更怕師清漪找不到她。

師清漪已經找了她太多年,她不想再重蹈覆轍。

「原來隻是疼而已。」師清漪知道了做記號的妙處,心情緩解不少,笑道:「這有什麽,你別擔心。忍忍不就過去了,那我要怎麽做,你告訴我。」

「你不需要做什麽。」洛神見她並不在意,道:「隻需告訴我,你想讓我給你記在何處,它可以有不同的形狀,比如似你的紅玉手鏈一般,在手腕上繞一圈。」

師清漪思索片刻,向洛神伸出手來:「你記在我手指上吧。」

「哪個手

指?」洛神道。

「無名指。」師清漪看著她笑。

洛神頓時目光凝住,落在她臉上。

「在手腕上繞一圈,像手鏈。」師清漪眼中浮起光來,輕聲說:「那在無名指上,是不是就像是……戒指啊?」

戒指那兩個字,她幾乎像是含在舌尖上。

洛神唇邊微勾,漾出笑來:「是。」

-